

『
當時,我做了一個過分的決定
把妳扔在夜行巷,等著什麼人把妳帶走
在看著那個老巫師把妳的頭髮加進大釜裏時,我心想:若妳逃走了,那該有多好
』
1st / 2048 - 2049
0-0.Lost
With Assam O'Sullivan
「把帽子給戴上,無論誰來向妳搭話,妳都不許抬頭。」
霍諾說完這句話,攏起庫庫爾坎左側的一束頭髮,用縫衣服的小剪刀剪去一截握在手上,髮尾變得參差不齊的。
庫庫爾坎覺得自己被一陣奇異的感覺所淹沒,霍諾做這些動作時,她的手指就在她的臉旁邊,她眼球一轉就能看見,那麼近地暴露指尖的顫抖。
霍諾怕她,或者害怕的是另外的什麼。
庫庫爾坎聽話地戴上斗篷的兜帽,直到霍諾踩著褐色的皮鞋旋身離開,她才稍微抬頭追隨她的背影,那背影看上去是那麼心顫的惶恐。
也許從前那個待她好的姊姊霍諾,從來沒有在這裡存在過。
被留在原地後,庫庫爾坎看向天空,窄巷子把天空變成一條狹長的線,儘管霍諾沒有囑咐她不許亂跑,她也沒打算去哪裡。
入迷地看著雲飄過,隔著一片厚厚的玻璃,表現出一副長期在寂寞之地待著的模樣,新製好的眼鏡她還沒習慣,鏡框壓著鼻樑耳朵都很疼。
一些晶瑩脆弱的感受慢慢地從心底滲出,這裏面有著傷感和無助,但都是陽光色的。
她實在有太久、太久沒有走出房間了。
──然後,措手不及地被撞了一下,一個重心不穩,往前跌了下去,她輕盈的身體落的很慢。
男孩抱著黑貓迷惘的靠著暗巷的牆邊行走——是的,他迷路了。怪就要怪自己的小聰明,斜角巷今天的人太多了,為了想避開人潮他選擇抄小路。九彎十八拐後,他竟然誤入了夜行巷。
為了保持低調他用圍巾將自己的頭跟臉包了起來,只留下了眼前的一條縫隙看路。接著當在巷口的轉角撞到了一個柔軟的物體之後他了解到這顯然不是個很好走路的裝扮。縱使眼前的人已經跌得很慢,因為雙手抱著貓的關係讓阿薩姆的反射動作也只夠揪住了對方的兜帽——
衣料摩擦了側臉,那瞬間庫庫爾坎覺得臉上癢癢的,她彷彿能看見空氣被擾動的形狀,她可以就這麼往前撲下,可是她偏偏反射性地轉頭,完全忘記霍諾的忠告。
庫庫爾坎沒有眨眼,先闖入視線的是貓兒,如此一來她就沒辦法再離開了,她極其喜歡動物,但動物全都害怕她,她不由得露出最溫柔的目光原諒這個意外。
直到鏡框落在石子地板上發出聲響,庫庫爾坎才驚覺這個當下確實發生了不得了的事。
「痛……」
跌坐地上時吃痛地呢喃了聲,卻不忘胡亂地在地上摸索一會兒,拿到眼鏡重新戴回臉上才安心下來。
雖然只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確看到了女孩的臉,直到懷中的重量消失,翠綠色的圍巾也跟著黑色的身影滑落。
黑貓一開始有些警戒,尾巴跟耳朵壓得低低的,它繞著對方輕嗅著。隨著女孩的呢喃聲落下,貓兒收起原本有些微澎起的毛髮輕輕的蹭過她的腳邊,朝著阿薩姆鳴叫了一聲。
這時男孩才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抱、抱歉,那個,妳沒受傷吧?」此時她已經把眼鏡重新戴上,鏡片又厚又大擋住了幾乎一半的臉。
縱使在夜行巷應該對人有所警惕,他知道在這邊遊蕩的大部分絕非善類,但眼前的女孩看起來就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然而要是父親,一定會告誡他不該任何人鬆懈警戒,就算外表貌似小孩也有可能是用來騙人的偽裝。
然而女孩一閃而過的臉龐,讓阿薩姆有一種不得不去幫助她的感覺。
眼前男孩的思維太透明,讓庫庫爾坎忍不住愣住了,茫茫然的,甚至忘了回話、忘了自己被貓兒蹭過,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她並不常常被關心,事實上是,她很少和別人打交道。
掌心被碎石子擦破了皮,她沒注意到,著急地重新把兜帽給戴上,那讓上面沾上字符一樣的血跡,寫的像是個Z、也像N。
對方似乎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這讓阿薩姆集中注意力在女孩的每個動作,包括那畫了鮮紅色閃電般的碎石子。他腦海閃過是小時候跌倒時,母親給自己撕了一段裙擺包紮的回憶。
他拾起圍巾並撕下一小段布料,盡量放輕動作蹲了下去,女孩的面容已經沒入兜帽的陰影下。
「不嫌棄的話,請用這個包紮一下吧。」
庫庫爾坎花了一段時間才找回聲音,在準備說話時她又猶豫了一下,抿了抿嘴上的死皮,企圖讓它擁有鮮活的形象。
「不用了,我希望你別管我,快走吧。」
喉嚨像吞了炭火一樣乾澀又難受,但話說到後頭,庫庫爾坎覺得自己找回了冷靜,底氣十足又冷漠地說出可以把面前這人推到千里之外的話語。
一雙眼睛看著對方的鞋子,心裏開始數羊,一只羊、兩只羊、三只……數到三十之前,對方肯定就會離開了。
但畢竟人是自己撞倒的,放著不管也不對。阿薩姆歪了歪頭,便將放在背心外套的魔杖抽出來,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的布條——就像母親曾經教他怎麼替花束打上蝴蝶結一樣⋯⋯
只見小布條突然像是自己有生命般飄移起來,顫抖著鑽過女孩的手掌,在傷口處繞了幾圈,最後在虎口處打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
果然這種需要一些高度專注力的咒語對他來說還是吃力了點。但能夠幫對方包紮好,男孩忍不住輕揚嘴角,他往後靠在牆邊調整呼吸。然而黑貓還仍逗留在原地,阿薩姆朝著夏特勾了勾手指要牠過來。
這是庫庫爾坎最投入數羊的一次經歷了,她甚至沒有察覺傷口的包紮,看見男孩的雙腳消失在視野中,她再次確認心靈中最僻靜的疆土是屬於自己的,她不會感覺到寂寞──
忽然間,絨毛溫暖的觸感再度貼近自己,她嚇了好大一跳,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毛髮都豎了起來,但這些現象持續不到十秒鐘,很快一切恢復正常。
庫庫爾坎迷惑地看過去,是那只黑貓,像從炭灰生出的小精靈,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抬手摸牠。
「你像石墨一樣,和鑽石是一樣的成份,我沒有見過鑽石,但聽說那是全世界最美的永恆……」講著稀薄的知識,像在說故事給貓兒聽:「看到你我就知道了,真的、真的很漂亮……」
她使用的詞彙稍嫌幼稚,卻符合她的年紀,也真誠,她曉得一定有更好的形容方式。
黑貓好像聽懂了這番稱讚的話語,發出了愉快的呼嚕聲作為回應,綠寶石般的眼睛裡倒映著兜帽下的臉龐。看見阿薩姆的手勢,黑貓撐起靈巧的身軀走向主人,幾步之後像是為了道別牠再次轉頭鳴叫。
阿薩姆在呼吸平順後將那團黑色的毛球重新撈回懷中,在一段距離外的他並沒有聽見女孩對貓說的任何一個字。直到走到巷子底轉彎處,雖然只有餘光一瞥也足夠讓他把那個小小的身影烙印在眼底了。重新披上缺了一角的圍巾,一人一貓繼續他們的迷路之旅⋯⋯。

在貓兒離開後,庫庫爾坎的視線沒有繼續隨著牠,她已經發現手上的包紮,這似乎觸動庫庫爾坎心裏的什麼東西,有些哽咽地沉思,她好一會兒才拍拍衣服下襬站起來。
為了避免發生相同的事情,她這次退到牆邊,把自己縮的極小,她一直盡力回想方才相遇的細節,那雙鞋子和黑貓。
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
她很聰明,以前霍諾會偷偷給她看自己的藏書,這是不被允許的,她只能快速地看,然後把它們都牢記在腦海中,只因為不會有第二次翻閱同一本書的機會。
她有知識,卻從不被學問僵化,只是令她對世界更加敏感。
庫庫爾坎肯定自己絕對有話要對離開的那人說,但她卻想不起來該說什麼。
傍晚下了一場雨,庫庫爾坎渾身都濕透了,在街燈亮起之前用沉默打發了幾個醉漢,他們幾乎把她當成了路邊礙眼的石頭,沖著她大吼些什麼,才搖搖晃晃地離開,她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執著著心中那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霍諾是在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撐著傘回來的,她的皮鞋踩在水窪裏,用一種庫庫爾坎不知道要怎麼形容的表情怒視著前方。
她看著她在暗影中消化憤怒、疲憊、恐懼和些微的安心,還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庫庫爾坎卻只能讀出這點皮毛了。
霍諾以極為緩慢的速度走近她了,然後伸出手,交給她一個透明小瓶子,裏頭有螢光黃的液體,會這樣形容,是因為這和圖鑑上螢火蟲的發光信號類似。
她無法窺視霍諾的意圖,但她知道她要她一口不剩地喝下它,於是她照著做了,在冰冷的視線之下。
一陣狂亂的眩暈中,霍諾的臉在變形,地板也在變形,她在深淵裏下墜,有什麼重要的事物不可遏止地在坍縮,但庫庫爾坎卻覺得這樣也不壞。
唯一覺得稍嫌可惜的是,「自己想要說些什麼」──的答案,更加遙不可及了。
更加地,遙不可及了。
圖 / 會長
文字共構 / 會長、六子